王安平深深吸了两口香烟,劣质烟草的辛辣气息在喉间滚动。说真的,这个年代的种种局限性,像无形的绳索捆着手脚,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。
他脑中不是没闪过念头,想写一篇酣畅淋漓的稿子,直抒胸臆,把那些束缚、那些不痛快统统寄给报社,狠狠批判一番。
可这念头刚冒尖,就被他硬生生摁了下去。
没有那个胆子啊!他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况且,眼下的国际形势波谲云诡,国内正是要拧成一股绳、勒紧裤腰带,拼尽全力打造工业根基的时候。
个人那点憋闷,又算得了什么?
他也不敢去动,生怕会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来。
有些时候这历史的翅膀,稍微扇动一下。
后果,那可是非常严重的。
尤其是事关于国运,这种事情,不是他这种人,能够瞎掺和的。
望着袅袅散去的烟圈,王安平思绪翻腾。
改革开放的红利,说到底,不正是靠着伟人从建国伊始就殚精竭虑打下的深厚家底?
各行各业的人才储备,如同深埋地下的矿藏;大规模普及的教育,更是播撒下希望的种子。
正是有了这些,才有了后来势如破竹的发展,才能在短短几十年里,走完西方靠掠夺积累了几百年的路。这其中的艰辛与远见,让他既感慨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。
他吐掉嘴里残留的烟丝末子,端起桌上粗瓷茶杯灌了一大口温吞的水,压下心头的波澜,“眼下啊,也只能是慢慢挣点小钱,一步一个脚印,没别的法子!”
“好在咱们村不是栽下了那么多果树?”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,“熬过这五六年,等果树成林挂果,村里的光景一准儿能红火起来。”
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!这是老理儿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对家族局限的淡淡无奈,“可惜咱们老王家的人,祖辈传下来的眼光,终究是浅了些,这也是没法子的事。”
王信磕了磕烟袋锅子里的灰烬,发出清脆的响声,点头附和:“话是这么说,可这水果玩意儿,在乡下能卖给谁去?家家房前屋后,谁没栽着几棵?果子熟透了掉地上都没人稀罕捡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“再好比你说的那果脯手艺!”王信抬眼看他,“那是你懂!你挨家挨户去问问,整个村子,有谁会这门道?搁在从前,这可是能养活一家老小的秘传手艺!是安身立命的本钱!别说给钱,你就是搬座金山来,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,也不能轻易把饭碗教给外人。你说是不是?”
王安平默默地点了点头,现实像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。
“对了!”王信像是想起重要的事,声音提高了些,“我那老战友的儿子,得等到夏天才能探亲回来。到时候,安排二妮儿跟他见个面吧?”
“行!这事劳您费心了!”王安平赶紧应承,“那到时候是……”
“自然是男方上门来相看!哪有让姑娘家先过去的道理?”王信摆摆手,语气不容置疑,“正好,二妮儿那会儿也放暑假了,时间刚好。”
王信说着便站起身,拍了拍裤腿上的浮灰,“那成,我就先回去了。村里头那些零零碎碎的事儿,你多上点心盯着。我管着整个王家湾生产大队,千头万绪的,实在分不开身顾这边太细。”
“有啥要紧事,你直接找你兴业叔办。他要是敢推三阻四不照你说的办,你告诉我,看我不拿鞋底子抽他!”王信的语气带着长辈的威严。
王安平笑着应道:“知道了,三爷爷。眼瞅着快晌午了,在家吃了便饭再走吧?”
王信连连摆手:“不了不了!这两天酒喝得忒多,肚子里闹腾。我得赶紧回去冲个澡,好好睡一觉解解乏。”说完,径直朝门口走去。
王安平忙拿起自己的茶杯,跟着送了出去。一直把三爷爷王信送出大门口,看着他略显蹒跚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村道拐角,才转身回院。
“老大,你三爷爷找你啥事儿啊?”母亲陈秀红坐在院子背风处的小板凳上晒着太阳,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她花白的鬓角,见儿子回来,连忙探身问道。
“还能有啥事儿?左不过是村里那些杂务。”王安平随口应着,走到厨房门口。门槛边上,小妹和大外甥大虎并排坐在小马扎上,两双眼睛巴巴地望着灶台方向,像两只等着投喂的小雏鸟。
“大舅,等饭呢。”大虎仰起圆乎乎的小脸,奶声奶气地回答,嘴角疑似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。
“你个小馋猫!一天到晚就长在大舅家等饭了?你家锅灶是摆设不成?”王安平故意板起脸逗他。
“我家饭没味儿,”大虎理直气壮,小手指了指厨房,“大舅家有肉!香!”
“哦!有肉你就赖在这儿不挪窝了是不是?”看着小家伙用力点头的憨样,王安平忍不住笑出声,伸手用力揉了揉他那毛茸茸的小脑袋,惹得大虎咯咯直笑。
“安平,饭菜这就得了,别回屋了,就在这等着吧。”正在灶台前忙碌的大娘钱玉玉扭头招呼道。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王安平应了一声,在厨房门口的小方桌旁坐下,把茶杯放好,拎起竹壳暖水瓶给自己续了些开水。
看着钱玉玉站在灶台前,锅铲翻飞,正“刺啦刺啦”地炒着蒜苗干子和油亮的咸肉片,浓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他由衷地说:“大娘,真是辛苦您了。”
“瞧你这孩子说的!”钱玉玉麻利地用盘子盛出锅里的菜,金黄的油珠还在菜上滚动。她舀了瓢水倒进锅里,“滋啦”一声腾起一片白汽,利索地刷了刷锅,又挖了一大勺雪白的猪油放进去。
猪油在热锅里迅速融化,冒着细小的油泡,散发出特有的荤香。
她提起放在旁边小凳上满满一篮翠绿的青菜,“哗啦”一声倒进锅里,顿时响起一阵更热烈的翻炒声。
“安平媳妇,火小着点儿!”钱玉玉盯着锅里吩咐道。
“知道了大娘!”坐在灶膛口的草儿应着,赶紧从手边成捆的稻草里抽出一小把,塞进灶膛。稻草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卷曲、变黑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
王安平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小妹,小丫头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辫梢。他伸手轻轻扯了扯她那两根细细的小辫子。
“大哥,讨厌!”小妹立刻扭过身子抗议,小嘴撅得老高,“别把我辫子扯乱了!娘刚给梳好的!”
“过了年,你三姐和小草姐姐可都背书包上学堂去了!”王安平捏了捏她粉嫩的小鼻子,“你也不能光顾着玩儿了,得跟着三姐认认字,学点东西。再这么懒下去,小心我把你也塞进学堂里去!”
“嗯嗯嗯!不要不要!”小妹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,紧紧抱住他的腿,“学堂好远呢!走路脚疼!我不想去嘛!”
“你就是个实打实的小懒坯子!”王安平故意瞪了她一眼,语气里却满是宠溺。
钱玉玉一边把炒好的青菜盛进盘里,一边笑着转过身:“安平啊,要我说,让小妹去学堂还是正经。学堂里有先生教,按着书本子来,总归是系统些。再者,孩子多,也能多认识些小伙伴,性子活泛。”
王安平点点头,目光扫过小妹依赖的小脸:“理儿是这么个理儿。可咱们这乡下地方,村小里那些个老师……”他顿了顿,压低了点声音,“说句实在话,有的水平怕还赶不上咱家三妹呢。小妹年纪太小,现在送去,路远不说,天天都要来回去接,这往日也就无所谓,就怕刮风下雨。等再过两年,三妹再大些懂事些,我把小妹给送过。”
二妹现在都要照应两个了,再加一个的话,她岂不是更加的忙?
还是等等再说吧!
钱玉玉听了,觉得在理,点点头,朝院子里扬声喊道:“大妹子,收拾收拾,开饭了!”她又对王安平说:“哎,安平,你瞅瞅东东和他媳妇儿,今儿咋到这会儿了还没见人影?往常这个点,早该回来帮着张罗了。”
“来了来了!”母亲陈秀红的声音从院里传来。
草儿赶紧起身,走到墙角的大水缸边,用葫芦瓢舀了些凉水倒进木盆,又从灶台两个大铁锅中间嵌着的铁罐(利用灶膛余热温水的)里,舀了些温热的水兑进去,用手搅了搅试好温度,招呼道:“水兑好了,都来洗洗手,准备吃饭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