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十。
距离中元节越发近了。
癸雪生走往了数日,终于是等到了一个机会。
因为辛屈准备拜相的旨意已经下来了。
许多人赶紧提着礼物,登门拜访。
有鸡鸭,有鸿雀,还有各种各样的玉器。
癸雪生则是带着一头鹿,来到了姚册的府邸。
北平城内,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,都在皇城外围,姚册作为辛屈的舅父,不论血缘还是亲疏,都是极高,所以他的府邸,乃是一座五进大院。
只是远远看一眼,就能看到这一处大院的宏大,门口两尊石狮子镇着,街面青砖白玉铺,旌旗盛扬,流风过而旋舞,又有风铃叮当,十里飘声。
大门除了石狮子之外,门墙上,张有门神像。
乃是郁垒氏、神荼氏。
在燕国,这两尊神祇乃是辛屈所言的地府大能,专司打杀妖魔鬼怪。
凡人也不知他们面目,故以威严雄奇的傩面为相,绣了世界上第一版本的门神。
“这气势……”
看着门上帛画,不少心怀不轨的人,脸色都不怎么好看。
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时代,哪怕他们都听了燕国的鬼神传说,也知道现在的人间与鬼神之间的联系很是薄弱。
但架不住人死之后,仍有阴寿一说。
轮回这个概念,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整,被辛屈打了补钉。
人死后皆有阴寿。
有德之人,可得十年乃至数百载,入城隍神庙为阴兵,协理一方安宁,时辰一到,可得真灵入轮回,若转世开悟胎中迷,则可再得福缘。
寡德之人,具十年内寿岁,拘于城隍,先尝旧日罪恶,若是到期不清,则时辰一到,由鬼门接引,走黄泉路,奈何桥,过十殿审判,入十八地狱尝罪,期满入望乡台,三生石,验明正身,饮下孟婆汤,散魂入天,散魄入地,重新与天地魂魄重组,不得真灵,不得清明,便是新生。
无德之人,拘查之后,罪恶滔天之人,贬入十八层地狱,一条条,一桩桩,皆清查惩处,最后与寡德之人一般,再入轮回,甚至有些干脆直接没扛过轮回,彻底殒灭。
在这样的新版本的轮回学说之下,劝人向善的效果还是有的。
毕竟传说这么有鼻子有眼,还是辛屈这个国君亲自主推,并且庙祝每年都在宣讲,人尽皆知,你就算不信,也得有敬畏之心。
所以连带着辛屈推行的节日,众人也都有所感触。
比如马上临近的中元节。
傩面开道,百鬼夜行,就是给那些留有阴寿之人,还乡托梦面见亲友,亦或有仇报仇,有怨报怨的。
但越是这样举头三尺有神明,越是让一些溜须拍马,攀龙附凤的人踌躇。
可还是有人欲念难压,走了进来,不敢瞩目。
不过癸雪生倒是不信这个,他又不是燕国人,什么时候燕国的鬼神,能管到他了?
便昂扬入内,抬眼就是影壁,祥云追白鹤,浮云舞天女。天上白玉京,飘摇若随仙。
“好造化!”有一个中年男人看到这影壁,乖觉一声,左右侧目,他也面不改色。
癸雪生看去,一下就被正中心八卦图所吸引。
不过人很多,他也无法驻足,三两下被裹挟走了。
转过身,三米三的青石板路,沿途走过,内侧有棱窗,窗下有盆栽造景,可谓一步一乾坤。
若是左右没有望楼与箭楼,这景色简直不要太好。
癸雪生有点扼腕。
燕国这边的建筑的审美,简直甩了世界上所有势力几条街。
光是走廊过道,都快被玩出花了。
“诸位,二门窄,请随我来庭院。”有家臣接引,左右很快往左侧去。
一道门,跨过去,入眼便是月门,每往前数步,月门的角度就偏一些,好似阴晴圆缺。
“这可比使馆的那些月门强太多了。”
“等级不一样,所用的形制就不一样。右相不仅是右相,更是国舅,咱们只能看到七月门,国舅这里足十六门,往前走是满月,转个身退回来是弦月。”
不少人都在讨论这一套大门的数量。
但十六面月洞门,实在是太多了。
众人走了一路,沿途也看到了一群人正在廊桥上走着,兜兜转转,最终来到了正中间的戏台前。
戏台,大户人家的玩具,同时也是前院的一座小城堡。
戏台后方的路,就是前后院的分割线。
既围在水中间,也控制着三个方向,第四个地方是一处栈道码头,上边停靠了游船数条。
湖往东走,有水门暗道,若是逃亡,可以从这里闯出去,并直接汇入皇城的河道。
也是整个府邸的低洼地带,府内所有脏水,都可以从这里直接入河,然后流向外界。
再说戏台,平日里是空地,算是一个临时校场,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聚兵,在这里阻击敌人。
而且园内的动线比较特殊,二进的地方是一条廊,只能走来戏台这里转道,不能直接走边线入后院。
因为那边被人为挖了一口小瀑布,虽然不是很高,但瀑布上是假山石,上边修了一座轩。
轩的位置居高临下,只要盾牌一顶,就能射人。
埋伏个十几人,就能让瀑布无法走人。
瀑布下为梯池,有鱼,水并不浅。
至于梯池之后,有人在维持,他们占据了一座水榭。
水榭,卡在梯池上,先不说好不好走,光是链接陆地的地方,就特意修了一个上坡。
人从路上走,是居高,而从榭内往外走,就是临下。
乍一看是一座观景之地,实际上又是一座箭楼。
而且这座水榭是砖石打造,价值不菲的同时,也很难轻易被火烧破坏。
癸雪生目光快速扫了一圈,他们只到前院戏台这里,后院就不是他们能过去的地方了。
因为后院乃是女眷的居所。
癸雪生很快来到了戏台下边吗,姚册的家臣问道:“礼札可有?”
“有的。”癸雪生拿出了礼札。
家臣取来,看了一眼,略显诧异:“竟然土方相邦亲至,还请您随我来。”
癸雪生点了点头。
他身后的人听到他的身份,也是咂舌:“居然是土方的相邦亲自来。”
“这个相邦是什么身份?”
“就跟国舅准备封的丞相一样,只不过土方的相邦是一人督掌,国舅只是右相。”
“这能一样?咱们燕国多大,他土方才多大?”
“这倒也是。”
听众人的议论,癸雪生倒是面色不变。
随着家臣一路引荐上了戏台,接着转个弯,进了楼内,不到数步,便到了顶。
还未入内,青烟袅袅,乐声轻灵。
隔着屏风,癸雪生只能看到两个人影,似乎正在对弈。
“家主,土方相邦来访。”
正在下棋的一道身影顿了顿,似乎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。
对面的人微微颔首,这才传来姚册的声音:“进来吧。”
“是。”家臣赶紧做个请的动作,将他引入。
癸雪生入内,刚想拜,就看到了一道人影,脸色微变,赶紧说:“参见北伯、叔父。”
“嗯。”辛屈正盯着棋盘,随意回应,就继续落子,“远道而来,还送这么多礼来,倒是有心了。”
“雪生乃是晚生,叔父拜相一事,也是姚姓诸部的大事,雪生自然应该亲自到来。方不失礼数。”癸雪生看了一眼辛屈,见他不动声色,也摸不透他的想法,便囫囵了一句。
“倒是客气了。”姚册笑了笑,命人看座。
这才继续执棋,然后很快下了一子。
辛屈一看,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,接着便投子了:“我这臭棋篓子,还是不够阿舅你打的。”
“我也就这一年得了空,有闲心专研,不比你需要天天忙国事。”
“都是这样的,轮流休息。”辛屈随口说,“我也偷个闲。莼儿、蕨儿也长大了,该给他们开蒙了。我正好有空,亲自来教导。”
“这样吗?那倒是说得过去。”姚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,接着拍了拍肚皮说,“对咯,以往的孩子们都是一起上学,要不要也把勋贵子弟凑一凑,也省得孩子从小没几个玩伴。”
“诶,说的我心坎上了。”辛屈哈哈一笑,“但名单不好列。这不今日来了,除了咱们舅甥单独见一面,也是希望阿舅你看看,给莼儿、蕨儿他们选几个伴读。
将来他俩都是要独当一面的。
有人帮衬,也好过单打独斗。”
“行,我会留意的。”姚册乐呵呵的应着。
接触第二代继承人,也是好事。
虽然辛屈这边强调嫡长,他现在就两个年纪大的儿子,其他几个要不是小豆丁,要不就是还没断奶,加上这年头孩子夭折率太高了,谁也不能保证他俩都能活到最后,所以辛屈也得多培养继承人以防万一。
但这话落在了癸雪生耳朵里,忽的想到了什么问:“陛下与叔父,不知我们这些外邦之人,可否送孩子来留学?”
留学,或者说为质吧。
癸雪生此前一直以为没有机会见到辛屈,现在好不容易撞见,还不得找个机会给他一颗安心丸。
他有三个儿子,年纪最大的五岁,中间那个四岁,最小的才断奶。
若是辛屈这边可以答应下来,他倒是可以送来一个安抚辛屈,就算不成,他也有一脉在外边,辛屈总不会赶尽杀绝吧。
“留学的事情,国子监是有章程的。”姚册看了一眼他说,“按照章程安排便是最好的。”
“这……”癸雪生无奈一笑。
辛屈在边上看着说:“不必着急。将来都是有机会的。”
“外臣明白。”癸雪生拱了拱手。
“行,你们聊,我这棋也下了,心满意足,便回去了。”
“不留着用饭?”姚册赶紧开口问。
“不了。”辛屈呵呵一笑,又看了看姚册的肚皮,无奈的说,“还有阿舅你啊,最近吃的清淡些,肉吃多了,伤身。”
“那我让人提两头鹿送宫里去,下边送得多,吃不完,放着也容易腐坏。”
姚册跟着辛屈走下去。
“也行,进来蓉儿吵着要吃鹿肉,但夏天容易上火,就不让她吃,结果没给我几个好脸色,正好弄些哄哄。”
“公主活泼好动,喜猎,吃点鹿肉没事的。”
两人一前一后下来,癸雪生也不敢乱动,就静静坐在原地。
不多时,姚册上来,笑意散了几分,上来之后瘫坐在椅子上,捧着茶杯喝了两口:“你不该亲自来的。”
癸雪生苦笑说:“是没想到北伯居然会亲至。”
“那小子来我这里,就是来看我有多少盟友的。”姚册吐出两口茶沫子,“我也是命苦,五六十了,还得跟他天天扯笑脸,一点自在都没有。临了都快退休了,还给我塞了这一摊子事情。”
“退……退休?”
“嗯,六十退休。”姚册撑着下巴,“凡官吏,六十退休,无返聘者,荣养于封地,恩赐者可荣养于京畿。我只剩下五年,六十一到,退位让贤。”
“这……未免也太……”
“得给年轻人们一点希望。不然那批小子,现在天天在下边跑政务,多年得不到晋升,时间久了他们也会怨气丛生。
六十花甲,古往今来,也没几个能活到这个岁数。但能活到这个岁数的,无一不是人中龙凤。
当然,现在随着燕国的医术进步,只要吃得稍微好点,五六十还是很轻松的。
就比如我。”
姚册的话,让癸雪生若有所思。
“行了,既然来了,就说说你打算做什么吧。若是想要我助你上位,我只能告诉你,这件事最好别办。”姚册的话,让癸雪生一下窒息,但很快咬了咬牙,“就不能办好吗?”
“邛方的例子还不够?”姚册睨了他一眼,“没看到屈拿邛方给你打样了。既是他在树立燕国的威信,更是警告商盟的所有成员。
想要自立可以,但你首先要打得过燕国。”
“那……没别的办法了吗?”
“有啊。”
姚册的话,让癸雪生激动:“什么办法?”
“用燕国法,土王死,分家裂土。燕国是准推恩之举的。”
“这……分家之后,我们可就挡不住大邑商了。”
“作为商盟一员,你只要不动了燕国的根基之法,你的存亡,燕国会保护,一地一氏族,就是这么个道理。”
姚册说完,看癸雪生阴晴不定的神情,叹了一口气:“痴儿,太上,不知有之;其次,亲而誉之;其次,畏之;其下,侮之。信不足焉,有不信焉。悠兮其贵言。功成事遂,百姓皆谓我自然。
你说你,纠结虚名做什么?
你僭越,要对付土方,要应对燕国,更是要面对大邑商。
可你要是选择以相位自居,弄权推恩,分化地方,然后再引入燕国的爵位体系,以你的年岁,最多十年,你就能平了整个土方。
若你执意要自立,不妨自立一号,但仍然尊奉土王。
时间一久,你就脱离了土王身份,甚至可以请求商盟的一切商务。
何必拘泥?”
姚册看癸雪生还是不甘的眼神,也知道他没听进去,摆了摆手说:“罢了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
规则内可以帮你的我可以帮你,但规则外的,一旦你触碰了,那我只能爱莫能助了。”
“有您这话就足够了。”